一、《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

绝塞乌蛮北,孤城白帝边。飘零仍百里,消渴已三年。

雄剑鸣开匣,群书满系船。乱离心不展,衰谢日萧然。

筋力妻孥问,菁华岁月迁。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

峡束沧江起,岩排石树圆。拂云霾楚气,朝海蹴吴天。

煮井为盐速,烧畬度地偏。有时惊叠嶂,何处觅平川。

鸂鶒双双舞,猕猿垒垒悬。碧萝长似带,锦石小如钱。

春草何曾歇,寒花亦可怜。猎人吹戍火,野店引山泉。

唤起搔头急,扶行几屐穿。两京犹薄产,四海绝随肩。

幕府初交辟,郎官幸备员。瓜时犹旅寓,萍泛苦夤缘。

药饵虚狼藉,秋风洒静便。开襟驱瘴疠,明目扫云烟。

高宴诸侯礼,佳人上客前。哀筝伤老大,华屋艳神仙。

南内开元曲,常时弟子传。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

吊影夔州僻,回肠杜曲煎。即今龙厩水,莫带犬戎膻。

耿贾扶王室,萧曹拱御筵。乘威灭蜂虿,戮力效鹰鹯,

旧物森犹在,凶徒恶未悛。国须行战伐,人忆止戈鋋,

奴仆何知礼,恩荣错与权。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挛。

哀痛丝纶切,烦苛法令蠲。业成陈始王,兆喜出于畋。

宫禁经纶密,台阶翊戴全。熊罴载吕望,鸿雁美周宣。

侧听中兴主,长吟不世贤。音徽一柱数,道里下牢千。

郑李光时论,文章并我先。阴何尚清省,沈宋欻联翩。

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风流俱善价,惬当久忘筌。

置驿常如此,登龙盖有焉。虽云隔礼数,不敢坠周旋。

高视收人表,虚心味道玄。马来皆汗血,鹤唳必青田。

羽翼商山起,蓬莱汉阁连。管宁纱帽净,江令锦袍鲜。

东郡时题壁,南湖日扣舷。远游凌绝境,佳句染华笺。

每欲孤飞去,徒为百虑牵。生涯已寥落,国步乃迍邅。

衾枕成芜没,池塘作弃捐。别离忧怛怛,伏腊涕涟涟。

露菊班丰镐,秋蔬影涧瀍,共谁论昔事,几处有新阡。

富贵空回首,喧争懒著鞭。兵戈尘漠漠,江汉月娟娟。

局促看秋燕,萧疏听晚蝉。雕虫蒙记忆,烹鲤问沈绵。

卜羡君平杖,偷存子敬毡。囊虚把钗钏,米尽坼花钿。

甘子阴凉叶,茅斋八九椽。阵图沙北岸,市暨瀼西巅。

羁绊心常折,栖迟病即痊。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

色好梨胜颊,穰多栗过拳。敕厨唯一味,求饱或三鳣,

儿去看鱼笱,人来坐马鞯。缚柴门窄窄,通竹溜涓涓。

堑抵公畦棱,村依野庙壖。缺篱将棘拒,倒石赖藤缠。

借问频朝谒,何如稳醉眠。谁云行不逮,自觉坐能坚。

雾雨银章涩,馨香粉署妍。紫鸾无近远,黄雀任翩翾,

困学违从众,明公各勉旃。声华夹宸极,早晚到星躔。

恳谏留匡鼎,诸儒引服虔。不逢输鲠直,会是正陶甄。

宵旰忧虞轸,黎元疾苦骈。云台终日画,青简为谁编。

行路难何有,招寻兴已专。由来具飞楫,暂拟控鸣弦。

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

安石名高晋,昭王客赴燕。途中非阮籍,查上似张骞。

披拂云宁在,淹留景不延。风期终破浪,水怪莫飞涎。

他日辞神女,伤春怯杜鹃。淡交随聚散,泽国绕回旋。

本自依迦叶,何曾藉偓佺。炉峰生转盼,橘井尚高褰。

东走穷归鹤,南征尽跕鸢。晚闻多妙教,卒践塞前愆。

顾凯丹青列,头陀琬琰镌。众香深黯黯,几地肃芊芊。

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金篦空刮眼,镜象未离铨。

二、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出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拆笋,红绽雨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皆如前体。(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三)

《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

力疾坐清晓,来时悲早春。

转添愁伴客,更觉老随身。

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

望乡应未已,四海尚风尘。

此诗作于上元二年(年),杜甫寓居成都草堂,生活无着落,贫病交加,故有诗云“力疾坐清晓,来时悲早春。”早春,本是万物复苏,令人欣喜的季节,但诗人拖着病乏的身体沐在早春清凉的寒风中,心中涌起的诗情竟是“悲早春”——自己流寓他乡为愁客,倍感时光无情,老之将至。眼前桃花又开出了红嫩的花朵,柳树叶又吐出了青绿的新色,新春到来,时光又过了一年了。“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杜甫写景独创的手法——“以颜色字引出实字”。本来诗句当为“桃花红又嫩,柳叶青又新”,若这样写景,风格轻柔,平淡,与全诗苍凉的基调显然不合,而经诗人妙手,把桃花的“红”与柳叶的“青”提到句首,既突出了“桃红”、“柳绿”的景物特征,又表达出诗人注意到春天来临,感到流年消逝了。同时,这样倒装,一反平熟的句式,使得句法“老健”有生气,可以调节诗歌的基调。故范晞文认为“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对床夜语》卷三)。全诗最后以诗人遥望故乡,故乡遥遥不得回,诗人悲愁中国战乱不休为结束。

“以颜色字引出实字”实际上是侧重与倒装两种修辞手法的揉合。侧重,能更好地说明、突出内容;倒装,能使句法老健(或是为了协律等其他作用)。这两种修辞早就有之。只是大部分情况下是“各自为政”,到了杜甫手中,为了使自己的诗句鲜明、生动而有气势,杜甫方始有意识地、巧妙地揉合使用“侧重”与“倒装”——创造出“以颜色字引出实字”的独特手法。除了“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外,杜诗还有“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晴二首》之一),“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三),“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晓望白帝城盐山》),“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寄岳州贾司马巴山严八使君》),“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秋日夔州咏怀》),“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戏为双松图歌》)等等“以颜色字引出实字”的优秀句子。这些句子以其独特的表现手法,在唐诗乃至古代诗歌中放出异彩,也给后代诗人留下可借鉴的、宝贵的艺术经验。

三、

陈僧慧标《咏水》诗:“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沈佺期《钓竿》篇:“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杜诗:“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虽用二子之句,而壮丽倍之,可谓得夺胎之妙矣。(杨慎《升菴诗话》卷五)

《小寒食舟中作》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青山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此诗为大历五年(年)杜甫春居潭州舟中作,表现他暮年落泊江湖而依然深切关怀唐朝安危的思想感情。此诗通篇自叹,又是写景,春花春水,戏蝶轻鸥,与诗人悲凉心境相反相成,相映成趣,情致委折,催人泪下。王夫之《姜斋诗话》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此诗亦为此种写法。“娟娟戏蝶”、“片片轻鸥”是乐景,却引起哀感;诗人老眼昏花、隐几萧条,是哀景,却又使人感到生趣盎然。哀中有乐,乐中有哀,这种含泪的微笑后面隐藏着无限的深情和哀伤。诗中第二联:“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是历来传诵的名句,虽是从陈僧慧标《咏水诗》:“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和沈佺期《钓竿》诗:“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化出,却十分传神地写出了诗人凭几舟中的所见所感。因此,杨慎赞之:“壮丽倍之”,“有夺胎之妙”。我们阅读古典诗词常见有借用别人的现成诗句并改动其只字片语的例子,这些诗句虽言出有胎,但却吸取了原诗句的艺术滋养并在改动中体现出改造的独创精神,力求意新语颖,悉心立异,于创新中另出手眼,进入维肖于形又维妙于神的胜境,此谓夺胎之妙。慧标和沈佺期的诗只写出了水的明净和人坐在船上的轻快舒适之感,缺乏远韵。杜诗此联“天上坐”直接借用沈佺期诗的词语,“雾中看”模仿慧标诗“镜中行”和沈佺期诗“镜中悬”的句式结构,整联诗经过了切身生活感受的过滤和衍化,加上春水、船、花雾等意象,因此内容更丰富,风格深婉蕴藉,写出了新鲜的意境和崭新的形象:春来水涨,江流浩漫,所以在舟中漂荡起伏犹如坐在天上云间;诗人身体衰迈,老眼昏花,看岸边的花草犹如隔着一层薄雾。“天上坐”,“雾中看”抓住了年迈多病自舟观景的特点,推陈出新中令人倍觉真切,而在真切中又渗出一层苍茫漫渺,把作者起伏的心潮也带了出来。这起伏的心潮不只是诗人暗自伤老,也包含着更深的意绪:时局的动荡不定,变化无常,不也如隔雾看花,真象难明吗?作者流浪生涯和忧念动乱年代的国家人民命运的心情得以流露出来。忧思之深邃,以及表现力、观察力之精湛,都远远地超过了慧标和沈佺期的诗句,杜甫可谓点铁成金。

运用“夺胎之妙”此艺术技巧,在我国古代诗词中不胜枚举。周振甫先生在《诗词例话》一书中,概括了古代诗人运用此艺术技巧的五种方式:一种是就前人的意境加以点化,使它更具体、更丰富、更生动,这也就创造出更动人的新意境来;一种是把前人讲的意思,加以集中概括,提炼得更深刻,更尖锐,更凝练,因而更激动人心;一种是借用别人所描绘的景物来丰富自己的意境;一种是借用前人作品的结构或个别词语,内容和意境却是全新的;一种是从不同风格不同体裁中借用个别内容,改造它的风格,纳入新的体裁中。例如,宋代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中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在屡见不鲜的好多诗家的诗句中翻造出新的,属于第一种方式。唐代吴融的《途中见杏花》写有“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还独愁。”唐代温庭筠的《杏花》写有“杳杳艳歌春日舞,出墙何处隔朱门。”宋代张良臣的《雪窗小集偶题》写有“一段为春藏不住,粉墙斜露杏花梢。”陆游《马上作》亦写为“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等等。叶绍翁在前人的基础上造出了全新的意境。将“春色满园”与“一枝红杏”构成整体与局部的对比,“关不住”与“出墙来”则又正反相映,春意盎然,境界全出。

“诗贵见心耳,偶同前人何害”(吴乔《围炉诗话》),这是指诗是诗人的心声,而心声发源于根须扎在生活中的思想感情。只有深入溟渤,才能得骊颔之珠,同理,只有开掘诗的源泉,多从外部世界和心灵世界寻求诗的素材和灵感,才能觅取诗的活水。以这个条件为前提,借鉴前人的诗句翻跌出新意,显露出个性,那就会巧辟神奇,光彩焕发。与此相反,若踩着人家的脚印,不脱窠臼,不削前规,只是一味地临帖似地仿字摹句,那么就会弄巧成拙,跌入点金成铁的泥淖。

四、

《哀江头》,为贵妃哀也,则宜专以贵妃为主。看其写贵妃,只“昭阳殿里第一人”一句。而于未写妃之前,则写“万物生颜色”;既写妃之后,则写才人。写才人之弓箭,写才人之马,写才人之马之饰,写才人之射云,写才人之堕翼。精光四射,若全不及贵妃者。而接以“明眸皓齿”二句,乃知其极写才人处,正是极写贵妃处也。用侧面衬正面,则正面益显。(吴赡泰《杜诗题要》卷五)

《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堕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至德二年(年)春,老杜被关在安史叛军盘踞的长安,潜行曲江,触景伤怀,抚今思昔,悲慨难禁,写此诗以记当时情怀。

此诗可分为三段。开头四句为第一段,写今日所见曲江之景象。曲江,这块曾是亭台参差、烟柳画桥、车水马龙、繁华风流的游览胜地,如今一片萧条荒凉。诗人潜行于曲江的隐蔽之处,看到宫门尽锁,草木繁茂,游人绝踪,一种往事如梦、江山易主的沉痛悲哀袭上心头,不禁掩气而泣,真可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美景无人欣赏,确有故宫禾黍之悲。“忆昔”以下八句为第二段,通过回忆,极写安史之乱前曲江的繁华景象。写昔日之繁华,不是通过一般性的描绘和介绍,而是着重对唐明皇、杨贵妃游曲江进行具体描写。“忆昔”二句是总写。杨贵妃一到,明珠宝器光华四射,映得苑内万物生辉。不正面写人,而以物作侧面烘托,极写李、杨游乐之豪华奢侈。“昭阳”二句是用汉成帝与班婕妤的典故来暗讽李、杨。汉成帝游于后宫,欲与班婕妤同辇,班当即拒绝,认为贤君不当在名臣面前与嬖女同辇。而今杨妃与李隆基同辇随侍,自然,李隆基不是贤君,而是“末君”了。“辇前才人”四句写宫中女官(才人)戎装侍卫辇前,骑马翻身仰射,正中比翼双飞之鸟,这精湛的骑射技术博得了杨贵妃破颜一笑,由此更见李、杨生活之放纵,而正是他们的骄奢放纵,种下了安史之乱的祸根。“明眸皓齿”以下八句为第三段,写诗人抚今思昔的感慨。“明眸”四句直承第二段,慨叹马嵬之变。明眸皓齿的杨贵妃而今安在?安史之乱不仅“惊破霓裳羽衣曲”,而且使她在马嵬坡前“宛转蛾眉马前死”。杨贵妃遭变横死,李隆基掩面难救,政治悲剧的制造者成了爱情悲剧的主人公,他们不得不吞咽自己酿就的苦酒。杨贵妃草葬于渭水之滨的马嵬坡下,李隆基逃难于崎岖的剑阁蜀道,二人生死殊途,彼此音容渺茫。今昔对比,令人惊心动魄。“人生”四句写诗人对人世沧桑的感慨,也是全篇的概括和总结。“人生”二句是说人有感情,触景伤怀而泪湿衣襟,但草木无情,年年依旧,不知人间兴亡之恨。“黄昏”二句又回到了现实:黄昏时分,叛军满城,尘土飞扬,忧愤交加的诗人思绪万千,本该由曲江往南城回家,却因怀念朝廷而不禁频频回望城北。陆游《老学庵笔记》云:“北人谓‘向’为‘望’”,“望城北”即“向城北”。言诗人神伤意乱,以至到了不辨南北的程度。

全诗处处含凭吊之意,实则句句在探究致乱之由,描写国破家亡之惨景,揭露最高统治者之淫乐误国,乃是此诗主旨之所在。此诗不但结构严谨,前后遥相映照,而且哀乐的因果关系清楚,盛衰的对比强烈,开阖变化,臻于至境;寄托微婉,发人深省。诗中第二段写昔日帝王后妃曲江游宴之盛,极易使人想到老杜当年的名作《丽人行》。不过,《丽人行》是讽刺杨氏兄妹游曲江的荒淫奢侈,此诗则集中在写杨贵妃一人。而此诗写杨贵妃,又不主要从正面铺排描绘,全用衬托手法。“苑中万物生颜色”是以物衬人;“辇前才人”四句是以才人衬杨贵妃。吴赡泰曰:“《哀江头》,为贵妃哀也,则宜专以贵妃为主。看其写贵妃,只‘昭阳殿里第一人’一句。而于未写妃之前,则写‘万物生颜色’;既写妃之后,则写才人,写才人之弓箭,写才人之马,写才人之马之饰,写才人之射云,写才人之堕翼。精光四射,若全不及贵妃者。而接以‘明眸皓齿’二句,乃知其极写才人处,正是极写贵妃处也。用侧面衬正面,则正面益显。”(《杜诗题要》卷五)这种用侧面衬正面的写法,不仅对突出杨贵妃的荒淫奢侈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而且也使诗歌形成了委婉深含的风格特色,不流于直露。刘熙载在讲到“绝句取径贵深曲”时说:“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艺概》)绝句如此,古诗亦如此。

五、

子美诗“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诸联绮丽,颇宗陈、隋。然句工气浑,不失为大家……(谢榛《四溟诗话》卷四)

《独酌》

步屧深林晚,开樽独酌迟。

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

薄劣渐真隐,幽偏得自怡。

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

“一种幽微之景,悉领之于恬退之情,律体正宗。”(浦起龙《读杜心解》)三句话正精到地概括出《独酌》诗的特点。

首联,写诗人在傍晚时分独自漫步到林中饮酒逍遥,一个“晚”字,把暮色点缀出,一个“迟”字,把“独酌”的自在情绪道出。颔联,描绘了林中幽静,安适的景致:落絮纷纷,粘到了飞舞其间的蜜蜂身上;一排排整齐的蚂蚁爬行在枯萎的梨树上。诗人观察何其细致!这得力于诗人宁静、安恬的心境。清朱庭珍《筱园诗话》云:“律诗炼句,以情景交融为上。”本联安恬的“情”与“安宁”的“景”交融一体,可谓佳句。以后的两联,诗人直接抒发自己退隐,不慕功利的高洁情怀。全诗韵脚整齐(迟—梨—怡—时,皆为四支韵),平仄严格,对仗工妥,颇能体现杜甫五言律的“正宗”。

“诗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此所谓句法也。以气韵清高深渺者绝,以格力雅健雄豪者胜。“(郎廷槐《师友诗传录》)杜甫作为律诗成就最高的诗人,也是极讲究“炼句”的,而且杜甫的炼句正以气势雄浑胜。“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徐步》),“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重过何氏五首》其三),“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等都是杜诗“炼句”例证。这里仅以“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为例试加说明:首先,此联对仗极工整,“仰蜂”与“行蚁”,是昆虫对昆虫,“粘”与“上”是动词相对,“落絮”与“枯梨”是败之植物相对。其次,句中还有炼字,“仰”字,刻画出了蜜蜂高飞、轻灵的姿态,“行”字展现了蚂蚁数的众多与排列的整齐;“粘”字,形象脱化出落絮的静悄,轻柔;“上”字,则表现了蚂蚁爬行的奋力。本来此联又是花,又是虫的,颇显“绮丽”,但经“仰”、“行”、“上”等字的“锤炼”修饰,一下子改变了轻俏的句法、使得诗歌气韵生动、清高,大大提高了诗歌的艺术成就,五言律至杜甫时才完全摆脱了齐、梁“以偶俪声响为工、文气安得不卑弱”(蔡启《蔡宽夫诗话》)的毛病,取得了五言律诗的最高成就。明胡应麟总结说:“五言律体,兆自梁、陈。唐初四子,靡缛相矜,时或拗涩,未堪正始。”“杜五言律,规模正大,格致沉深,而体势飞动。”(《诗薮》)以后的律诗发展,不论审美观点如何变化,“句工气浑”都是诗家的最高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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