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时候，听见了布谷鸟的叫声。

布谷鸟叫了，江南就有少女的韵味。——“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人间四月芳菲尽”，四月的江南，褪了姹紫嫣红，只剩下一水的翠绿，越发地沉稳和恬静。“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行走在此时的江南，是一汪碧海里的扁舟，荡漾在心底里，跃动在眉间上。若是有风，路边的树林有点波澜壮阔得样子，又藏着一些小确幸，仿佛是爱人的轻抚和孩子的梦呓。

田里早已经平整，注满水，大地间就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镜子。浮云映照，天上人间，颇有点物我两忘的韵味。偶尔，一只鸟飞过，翅尖惊起一点涟漪，留下一抹矫捷的倒影和长空里的一声轻鸣。田埂上没有了野花，也没有款款归矣的妇人，足迹尚存，却显得蹒跚，我依稀能看见父亲的背影。农人栽下的黄豆，已经郁郁葱葱，不经意间似乎都能闻到毛豆稚嫩鲜美的气息。田头上稀稀松松长着一些树，每一棵都长成伟岸的姿势，日日对着田里的倒影，“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似乎有一点点地落寂。倘若有一头水牛横卧树荫，白云苍狗，画风就非常唯美。白鹭也学会了矜持，不似农夫耕田时候那般争先恐后，拎着一只脚小憩，“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有一些古朴的禅意。

“发棵，发棵，这是催我们插秧呢！”

妈妈形容布谷鸟的叫声不是“布谷，布谷”而是“发棵，发棵”。我听了也是，若是听久了，更加得妥贴，甚至还能听出一点点得急切。

这是自然，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时候若有差迟，会少了许多的收成。农事等不得，错过了，便是来年；人也一样，只不过，错过了恐怕要等到来生。

我和妈妈一样得焦急，只不过我是在期盼那餐“插秧酒”。

村里原本是每家每户各自宴请帮忙栽秧的邻居，后来达成共识，每户出两道菜或者凑钱合在一起办酒，既热闹也节约，最后就成了节日。

“插秧酒”是村子里的一件盛事，比春节还热闹。妇人们忙地团团转，男人们则喝得脸红脖子粗。小伙伴们也摩拳擦掌，等着“肉圆子”上桌开抢。我哥哥很鄙夷“肉食者”，自顾自的喝着苞谷酒，喝多了就嚎啕大哭，引得整村人欢笑。

如今早已没了“插秧酒”，插秧也变成了撒播。机器替代人工，是社会的进步，少了的那点乡愁，就存在梦里吧。

喝完插秧酒之后的稻田，就像是谁施下的魔法，眨眼之间，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禾苗。大地仿佛是披上了一件嫩绿的薄衫，越发的妩媚和娇羞；又好像一副写意的黑白山水画，被淘气的孩童打翻了颜料桶，兀自的鲜活起来。

你一定要清晨很早就来，这时节，田野里还有些氤氲的雾气，你看远山和树还有点影影绰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空气里有你熟悉的气息，水面上也有你依稀的倒影。田鸡在等你，此起彼伏地唱个不停；秧鸡也在等你，在泥地里踩下惊鸿一瞥；秧苗更在等你，每一枚叶片上都点缀着晶莹剔透的水滴，那是等你的相思泪吧。

站在这样的秧田里，自然就会“云想衣裳花想容”，你是不是感觉有点孤独和寂寞，是不是又会想起某一个人。

若是朝阳升起，每一滴水珠都会绽放光芒，田地间满是璀璨，煞是好看。只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转眼就晒干了。

也不要遗憾，江南的雨是四月江南的姊妹，她会如约而来。春四月的江南才是真正的江南，有雨的春四月的江南才是你眼底里、心头上的江南。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时候的江南，烟雨蒙蒙，霸柳依依，由不得你也会生出“试问闲愁都几许”的感慨。

而此刻的水田则是一首静谧而又欢快的歌，禾苗在偷偷地生长，稗子也不曾落后，雨滴在悄悄地溅落，涟漪在彼此深深地拥抱，蝌蚪在欢畅地巡游，青蛙守着十万分地警惕。

布谷叫后的江南是万物生的江南，是孕育的江南，是辛勤的江南，也是希望的江南。“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荷锄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化犊时。”

布谷鸟的叫声听了几十年，但是布谷鸟倒底什么样，我似乎从不曾见过。只有春耕的时候我才想起它，“哦，布谷声声了”，然后就淡忘了它的声音。一年又一年，不曾谋面，却知道它一定会在。

布谷鸟的叫声很特别，急切而又明亮，在寂静的田野里能穿透很远，也因此古人说“杜鹃啼血”。

是的，布谷鸟还有一个更诗意的名字——杜鹃，据说是蜀王杜宇死后幻化的，他在春耕时日夜啼鸣，以至于鲜血淋漓，而滴落的鲜血则长成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李商隐写到：“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就是杜宇，诗句用的就是这个传说。

除此以外布谷也被诗人称为“子规”。

一只鸟儿三种称谓，而且意境不一，在动物世界估计也是绝无仅有了。

称“布谷”指的是农事，说“杜鹃”讲的是悲苦，写“子规”寄托的是盼归。

李白在宣城写的一首诗最为传神，《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敬亭山上的杜鹃花早就星星点点地零落了吧？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也早就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听见布谷声声，正如我似乎听见了妈妈的轻语和看见父亲的背影，一切都是梦里吧。

我在梦里的江南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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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娃娃

文字

杉木

图片丨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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