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果然梦有应验。

二日天明，当他匆匆换了新装带了钥匙踏进办公室门时，首先进入眼帘的正是一滩血污！眼前有景道不得，这景象再次让他叫苦不迭起来：那接近就绪的《子规声里》画面下方，什么时候也遭受了血光之灾飞来横祸？一滩血浆——走近看又不像血浆倒分明是红色油彩——旁边，躺着那只他平时放置红色颜料的杯子。噢哟，他举拳用力击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终于记起来了，昨晚灯灭之时，他一伸手好像触及到过什么物件，并且带出过一声响动。他甚至想起来门外叉腰和厕所里举拳击打自己额角的后续细节，那或许就是腰间搂痕、额角吻痕的真实来历……也就是说，是他自己撞倒了那只颜料杯子而因黑灯瞎火不得自知，这可倒好，自搬石头自打脚，惹起那么多麻烦，节外生枝酿就了一出哭笑不得的“血色浪漫”还嫌不够，最惨结局却在这里潜伏着呢！《子规声里》也算命运多舛——加班多时，用在当下，毁于一旦，前功尽弃！今天就是“爱鸟周”开幕的日子，时间紧迫，绝对来不及新画一幅。其它任何不幸他都可以忍受，只这一个打击对以服从为天职、视艺术为生命的他而言，那实在是太残忍了！甚至可以说，长时心血白扔事小，无法交代领导事大。一时着急，以至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正当此时，门开处进来一个人。秀才定睛细看：来者不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林业局长“冒号张”，却意外不见跟着“小影子”——莫不是在昨晚窄路相逢时真认出了他而羞于见面了？那“冒号张”就一定是来者不善找他算账的？真是怕见什么就偏偏要遇见什么，时运不济喝冷水塞牙呀！今天领导破例在上班第一时间登门拜访秀才属下，而且特意穿了特殊郑重场合才穿的簇新西装革履，笑容满面显得精神焕发。好像不对呀！领导一定是冲今日“爱鸟周”开幕而来。秀才忙迎上去，让座时声音有点颤抖，请茶时双手有点颤抖，因为同时他就意识到了另外更大一层不祥之兆：

难道受屈的妻子“阿随”这样火速就和领导接上了头？

难道一贯富于同情心待他不薄的小莺子真的已经反戈一击？

难道自己昨夜一应劣迹已经败露无遗？

“秀才来得好早！哎呀，换新装啦？”领导装得心平气和，分明开始兜圈子。

“局长早，领导早！”秀才急忙应接。并硬了头皮像等待死刑判决书那样，等待着领导的下文。

他断定领导很快就会直奔主题，说到“生活作风问题”，帮助他改造思想。但等到的下文却是点了另外一个要命的题目：“秀才，画展任务完成的怎么样啦？”

怎么样？马尾提豆腐！但他没有勇气把这个话推出口去。嗫嗫嚅嚅假装收拾起桌上衣物以及其它东西来，脑子却不敢稍闲，紧急运转寻求着攻守对策。

“冒号张”一副并不在意表情，笑嘻嘻模样，像猫在逗玩爪下的耗子一般。见他管自背操着手，两眼注视着杂乱悬挂、张贴满墙满壁的画稿画幅，以悠闲的步伐沿墙脚转悠了一圈。最后转过身来，将目光停顿在秀才脸上身上，又转而停顿在桌上——桌上摆着那幅被毁坏的画卷，盯着画卷足足五分钟。于是孔秀才的心脏与此同步，也停止跳动足足五分钟。只见领导眼睛一亮，就听领导喊出声来：

“高！高！实在是高！这个构思确实高妙啊！完全是现代派画风，秀才还真有两下子哩！我就说嘛，今天秀才破例换了新装——穿着不凡就品位不凡，值得庆贺！值得庆贺！”

说着竟一下竖起两个胖嘟嘟的大拇指头来。

早就等好挨打架势的孔秀才，心底仍然咯噔了一下，想猫玩耗子游戏何时才能了断？想我生虽愚，但对领导批评人招数怎能不略知一二？不就是个先扬后抑先设置陷阱、施放烟幕后出奇制胜、不战而胜吗？污损毁坏了的画幅有什么“高妙”处？还值得怎么“庆贺”？这不是分明在说反话吗？思路一通，他急忙诚惶诚恐勾下头去：

“我对不起领导！我辜负了……”

“《子规声里》？这个题目没劲。”“冒号张”旁若无人地打断了他的检讨，右手就顺势托到了自己下巴颏上，“对，换个名堂……我看就叫它《子规啼血》，或者干脆就叫它《啼血图》，对，《啼血图》！子规啼血的典故看来你是蛮清楚的喽？”“冒号张”又笑嘻嘻看他一眼，继续鞭辟入里分析道：“这能给人以广阔的思维想象空间。你看，沉郁哀鸣的杜鹃鸟，简直就是绝好的忧国忧民的形象大使，加上‘杜鹃啼处血成花’，这就是对于爱护鸟类，或者用你的话说就是爱护‘益鸟’的血泪呼唤；同时也是对于损害鸟类的血泪控诉了！哈哈，一下子就深化了主题……”

“冒号张”高谈阔论，孔秀才张口结舌。

领导上目视高远，两手收拢成拳，一下一下击打着桌面，给他的一篇宏论更增添了分量。

秀才再度移目验看画卷，那一片殷红果然就不偏不倚落在了杜鹃鸟的口部下方，竟自占去大半个胸部——不对，应该说占去大半个画面，真还凸显了那么点儿悲苦、寂寞、伤怀、思归的样子；即便是那个曾经使他忧心如焚的杜鹃表情问题，眼下不是也转而变成了深化主题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画名一改，更是点睛妙笔！——何止是个天不灭曹，简直就是天助我也！

他开始打心眼佩服起“冒号张”来，是他点石成金、起死回生，使自己已然作废的画作化腐朽为神奇！感激之余，当机立断：不但画名要改，而且画的署名也要加，在“孔方”之前要加上领导的大名。人家如此目光如炬创意独到知识渊博礼贤下士，加上大名名当其分哪！

向来随和不过的领导，自然是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

（未完待续）